桥归路
我抬头对上眼前人黑得发亮的眼睛。
再次问出了同样的一句话。
你愿意跟我结婚吗?
这一次,他没有拒绝。
01
1912年,是中华民国成立的伊始,是个大年份,是人人期盼的新时代,然而等来的却是一场场战乱。
我出生在那一年。
为了我的名字,家族内部发生了一场小小的争执,因为我是族里唯一的女孩。
而在南京城,新的政府成立了,大部分人却没有太多的感触——朝代更迭,代代如此罢了。
又过三年,袁世凯向日本提交了二十一条,同年12月他称帝。
南京一连下了好几日的雪,我的母亲也终究是没有挺过这场大雪,抛下年幼的我,去到了她所期盼的乌托邦。
父亲抱着我,向祠堂的先辈默默祈祷,不求我富贵显达,只希望我能平安一生。
那一年我们家自愿捐赠部分财产,响应声援,建立储金会。
02
都说乱世自会出英雄佳人。
二十岁那年,我从国外留学归来。
因为几年前父亲带领家族前往武汉,所以途径长沙时,我意外遇到了失去亲人,被迫告别故土的梁安。
他年少成名,家业厚实,少年英气,明明是世家公子的形象,却像尝尽了人间疾苦。
而后得知,他家在东三省,一朝之间,失去了所有了亲人,孑然一身。
他辗转多地,一路南下,痛下决心,要为这片土地做些什么,遂带着一腔热血参军。
自那告别,我再也没有见过他,许是如无数将士那般,早已魂归故土。
25岁时,故乡遭到侵略军的大肆屠杀,四万万的同胞惨遭杀害,而我也失去了所有的亲人。
国土沦丧,父亲所求注定是不能够实现的。
我一人撑起家族的产业,受尽各方的刁难,诋毁,一边游走于吃人不吐骨的商场,一边小心同日本人斡旋。
我小心谨慎,谨小慎微,脑袋拴在裤腰带上,只为求保住家族的百年基业。
母亲早早去世,父亲也撒手人寰,大哥战死沙场,二哥弃笔从戎,三哥毅然上前线当军医,家业注定落在我的身上。
而我能做的,就是成为他们的后盾,让他们再无后顾之忧。
知道那天,我跟着管家的指引,才再次见到了梁安。
来的人穿着一身天青色的长衫,青如天,面如玉,蝉翼纹,晨星稀。
脑海里立马闪现一句话,有匪君子,如金如锡,如圭如璧。
我抬头冲他笑,伸出右手,好久不见了。
他回握住,宋会长。
⌈不必如此生分,叫我宋盼便好。你我本就认识,何况你还是我大哥的战友。⌋
我很随意的带他往书房走,周围的墙壁上尽是字画书籍,彰显着家族的生命力,饶是梁安,也不禁驻足欣赏一会。
我站在旁边等他,请人上了茶和点心,间或和他聊上两句。
⌈实不相瞒,奉命来这儿的长官我也不是第一次见,在你之前自有王军长,张军长,你走后也会有李军长赵军长。甚至连日本人都会来耀武扬威,谁来了谁走了,无非都是那些个套话。想让我出资,总需要拿出些诚意,否则各人自扫门前雪。⌋
经过这些年的历练,即使我说话还带些南方人的轻柔口音,言语里却是十足的架势。
梁安似乎没有想过,我会不丝毫不念旧情。
当初我们相识,他说他要投军报效祖国,我说我以后会成为教书匠,为国家培养更多的人才。
如今,他成为部队的长官,我成为无利不起早的商人。
他冷硬的留下一句话,宋会长这样大的商会,难不成真想关起门来做生意?
我不为所动,十分平淡的问他,是否需要留下来吃饭。
他一愣,站起身要离开。
料到他会如此,我抬手叫人呈上两张支票。
告诉他,这两张支票是曾经的相识情谊,和与大哥的战友之情,拿着这两张支票,便可以去宋家的银行支取钱票。
这话说完,我的心里似是有什么东西沉下去。
想起父亲临走时的嘱托,万事需谨慎,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暴露自己,叫人抓住把柄。
这样的后果太惨重了,父亲尝过,他忧郁成疾,久病不治。
我也尝过,差点葬送家族百年基业。
盯着他离去的背影,我想,终究不是同路人。
03
人还是要帮的。
踏进嘈杂的舞厅,我一阵头疼。
自幼我便是喜静,即使接任父亲的会长之位,也是很少参与应酬和社交的。
真当有事,自不会错过这样结交各种人的场合。
我需要打点各方的人,也算是尽自己最大可能帮助他一点。
舞台上的舞女,姿态柔美,歌女,声音婉转,丝毫察觉不出下面暗潮汹涌的一切。
就像是深处迷雾中的我,看不清楚风云迥异的局势一样。
不远处的梁安摘下帽子,缓缓地站起身来。
没人在意他,他们都在为舞女和歌女高声欢呼,亦或是讨论着该怎样做才能发一笔战争的横财。
那一刻,我很迷茫。
不知道国家的希望在哪里,也不知道守着这份家业的意义在哪里。
军人在前线浴血厮杀,这些纸醉金迷的人,依然想着该如何卖国求荣。
生存还是死亡?
乱世还是乌托邦?
看不到前路,希望仍旧渺茫。
那遥不可及的美丽呼喊触摸不到,只能竭尽全力感受这个自己活着的时刻。
梁安愿以命护苍生,护他们生,而我顾盼,将用尽顾家一切,保梁安他们活着。
节目谢幕,掌声还像沸水一样燃烧着,奔腾着,我换上笑脸,端起酒杯,重新游走于这些商人中间。
在这个乱世里,谁能不爱梁安他们,谁能不爱他们所传播的乌托邦的希望。
不知为何,梁安最近一直留在武汉。
我想知道原因,便总是去找他消磨时光,同他闲聊,或是拿着商会的文件,去他家处理。
我逼着他漏出破绽,他待我一如往常。
其实我心里也明白,他如此纵容我,无非是因为,我是商会的会长。
我问他为何叫梁安。
他回我,国之栋梁当护家国平安。
字字句句,感受到赤诚的报国之心。
我皱了皱眉,手下又捏了一个饺子。
想到了哥哥们。
明明多年未见,他们仿佛又回来了,告诉我他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,守护他们深爱的祖国。
那一瞬,我积攒多年的埋怨消失了。
我笑道,如果你,和你的……你们需要我的钱,我可以帮你们。
04
冬日,我找梁安煮酒烹茶,同他说尽心中苦恼.
商会里的人念我是女子,都不服我。
父亲的一些昔日好友,纷纷让他们的孩子上门求亲,为的就是吞并宋家的财产。
我学习从未学习过的金融知识,守着诺大的家业,接触着不愿接触的人和事。
他们都说女子不必如此要强,找个好儿郎嫁了,还能轻松些。
只是我不想嫁给那些狼子野心的人,倒不如断了这些人的念想。
唯有梁安,比我大两岁,是哥哥的战友,相处起来也不令人厌烦,倒真有知己之感。
我问他愿不愿意跟我结婚。
于我而言,只是不想再被无关的人烦扰罢了。
梁安捏紧茶杯,不答话。
寒冬时节,我资助了一个学生,从江浙一带逃到武汉来的。
闲聊时我跟梁安提起,说这个学生很可怜,家人已经遭遇不测了。
初次见到他,他只想为父母报仇,见他小小年纪,却被仇恨侵染,我劝他先去学校学习,等学成归来,再去参军。
我兴致勃勃的让梁安等他学成,就带着他加入他们的理想国度。
梁安问我,为什么资助他。
我看着他挑起来的眉梢回答,这世道太苦,我只是想让他有个能安身的地方。
说完话,那个叫杜全的学生走出来,和梁安对视一眼,眼底泛出仇恨和不甘。
我叫他时,他便垂下眼底想要报仇的欲望。
我能让他有安身之所,却始终无法给他一个安心之所。
临近年关,商会变得更忙了,我要赶去开会,回来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已经关起门来过除夕。
我在城中徘徊许久。
回到家中,杜全穿着新棉衣,坐在院子里等我回来。
我正要走进去,门先开了,梁安打着伞,穿了一件青灰色绸缎的中衣,披着件大氅,看到我,笑了。
⌈多巧,我刚想遣人去问你回来没有,都除夕夜了,反而忙的不着家,杜全都等你很久了。⌋
我没想到他会在这里,收起惊讶的表情,跟他进了客厅。
他做了几盘精致的饭菜,端到餐桌上,招呼我跟杜全赶紧吃。
吃完饭,杜全回卧房了,客厅只剩下我们两个。
夜色已晚,琉璃灯照出的暖光灯,像是制作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梦。
你见过北方的雪吗。
我抬头对上梁安黑得发亮的眼睛。
⌈没有,有机会倒想见见。⌋
我笑了。
明知道他的接近多半是为了军备物资,我还是认不住向他靠近。
远离故土,没有亲人,奔波劳碌,手里却什么都抓不住。
我总得抓住点什么,才能撑下去。
你愿意跟我结婚吗?
我再一次向他提起。
这一次,他没有拒绝。
只说,我回去打报告。
05
这年春天武汉的樱花开了好多。
我站在寺前,盯了这一树樱花很久,也等待了梁安的那纸报告很久。
杜全长得很快,已经比我还高了,问我是不是喜欢梁安。
我不知道。
如乱世浮萍,我只想抓住一点东西。
终是没等来报告。
梁安急急忙忙的来与我辞行,说是战事告急,上级令他领兵接应换防,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兴奋。
将军百战死,壮士十年归。
我自知拦不住他,一如我的哥哥们一样。
我苦笑了一下,为他整了整衣领,说,去吧,物资吃紧告诉我,我来想办法,你……平安回来。
短短三个月,失去的山河一寸寸的变多,国已不国,未来也不知会是谁的国。
身为商会会长,自然能拿出些钱来为前线筹备物资,不够,只能找尽关系。
难民越来越多,我承办了好几家工厂,收留了他们,为了物资,也为了让他们活下去。
四个月后梁安风尘仆仆的归来,向我诉说当时战场上的场景,说完后才发现我面有不悦,问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。
能有什么事,只是原本想着能共赏樱花,终究是错过了花期。
他沉吟片刻,说我们坐车上山去,即刻就去。
我笑道,罢了,我们同这花没有缘分,倒也不必强求。
落花无意,流水也无情。
我想要的他给不了。
战争一旦开始,一时半会儿都停不下来。
梁安在武汉待了一个月,就又要去前线,这次他去的急,临走前我叫他有什么需要的就写信回来。
他这次去了四个月,再回来时,我牵着丁炼出来见他,说,这是我的丈夫。
梁安只是沉默许久,苦笑道,没听你来信里说过。
我也笑,想来这种事,与军情无关,也不好写进去,害你分心。
梁安说,是你考虑的周到。
缘分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散了,没有恨,没有妒,没有不甘,只是在一个平常的春日里,一个决定不等了,一个也没来得及挽留,于是就这样,花开花谢一般,自然的散了。
我们还是照常在一起谈谈战况,谈谈国家的未来,但也仅止于此了。
又过两年,梁安娶妻,娶的是他们部队的同志。
他最终也寻得一位和他同路的人,坚决,果毅,顾全大局,不拘儿女情长。
06
1938年日军打到了湖北,梁安妻子牺牲,我再次想举家迁徙。
但丁炼被日军抓走了。
我每天奔走只为将他救出,日本人说需要商会的力量,只要我乖乖听话,自然将丁炼归还。
丁炼是个大学老师,于日军没有任何威胁,他们看重他会的技术,想让他为日军所用,他不愿,下场自是死路一条。
梁安答应我一定竭力救丁炼,让我先等等,他会想出一个万全之策。
计划不如变化。
三日后,日本人把丁炼带到家里,说只要我答应,就立马放了丁炼。
简直用心险恶。
若我答应帮他们,我二人都要被定通敌叛国的罪名,城将破。
派出去求援的人,至今未归,多半也凶多吉少。
在瓢泼的大雨里,我的身边站着杜全,对面是一排拿着枪的日本兵指着我们。
多亏杜全撑着我才没让我倒下。
再次开口,我的声音满是嘶哑。
⌈丁炼我……⌋
丁炼紧闭的嘴唇渗出鲜红的血液,旁边挟持他的士兵慌了,一个劲拿手去捏他的嘴巴。
我声音嘶哑的喊。
⌈丁炼——⌋
丁炼眼神涣散,满是鲜血的嘴巴张了张,我却看懂了。
他说,别答应,活下去。
我只愿守着宅子,守着家业,守着家人,恬淡安稳,可是家人护不住,家业保不住,宅子早已不在,如今连敬我爱我的人,也守不住。
杜全说,姐,别怕有我在,我死也会保护你的。
我拍拍他,抱着早已冰冷的丁炼,他全身满是伤痕,替他擦拭干净,为他下葬。
无力感涌上心头。
怨憎会。
爱别离。
求不得。
我叫来杜全,看着这个早已成熟的孩子。
⌈杜全你去参军吧,做你想做的,这次姐姐不会再拦你。⌋
他很惊讶,回过神深深作揖,转身时,我知道我们许是不会再见。
我的家散了。
我只能日日投入到工作,将商会做的越来越大,为前线输送更多的军备物资。
终于有一日,来的是梁安。
我知道,那日梁安自有安排,即使后来那些日本人都死了。
可是不找人来恨,太难了。
恨日本人侵略国土。
恨父亲早早离世只留下自己,恨哥哥们去前线一去多年,留下自己一人苦苦支撑家业,恨梁安周全的计划也难逃百密一疏。
可我只能慢慢的咽下那些苦楚,乱世里,谁又不自苦呢。
梁安低声对我说,宋盼节哀,你要怪就怪我吧,是我大意了,只是国难当头,我不得不再拜托你一件事。
我冷冷的看着他没说话。
他要我别再沉溺于悲伤,要我忘却儿女情长。
我看着他冷峻的脸,想,他大概是早就忘掉了,那夜的琉璃灯,那张没有等来的报告。
这个报告等的太久,等来的也不是我。
我说,你回去吧,你没资格要我忘掉,我会记一辈子,若还是说这样的话,你就不必来了,杜全也不必来了。
梁安几乎是恨恨的问我,国破家亡你确定要耽于此?
那不是一条人命,那是我的家人。
我轻轻的笑着,你不懂吗,梁安。
梁安几乎是暴怒了,摔了我i眼前的电话。
⌈我的确不懂,没有人爱我,我怎么会懂。是你顾盼不肯爱我,弃我而去,先行成家,还要高高在上的讥讽,你没有家吧,梁安!⌋
梁安发完火,杜全帮他收拾好电话,重新放在了桌子上。
梁安深吸一口气,把配枪重重按在书桌上。
⌈我梁安的人头就在这,只要你答应我帮我,你要我的性命,都尽管拿去。⌋
我欠你家人一条命,我便用我的性命来还——是这个意思。
我看着他那犹如磐石一般的眼神,仰天长啸。
⌈梁安,你疯了,你疯了啊!⌋
初识恣意欢好,互称知己,如今倒是学会了彼此折磨,苦苦相逼,近在咫尺,却再无法互通心意,好在心硬的还是心硬,心软的总是心软,如此才能少些伤心。
我应了,一是为了国家,二是放过他也放过自己。
他们的计划凶险,需要我拿宋家的家业做赌注,稍有不慎我也性命难保。
事成之后,我也不能在这里久留,我已经打点好人手,得手之后,即刻出城。
我遣散了府上的人,给了他们钱,叫他们自谋生路。
他们都是府上的老人,不愿离开,说只愿意留在我身边。
我背过身去不忍再看他们,说天下筵席,终有一散,去吧。
宋家的产业也在前段时间迁往四川,我让心腹收拾行李,先去那边主持大局,看着手里孤注一掷的文件,深吸一口气,三日后便是生死存亡时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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